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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濛惘辨色(十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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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濛惘辨色(十八)

消失安靜地如同落雪墜入冰溪。

剎那間,漫天的魂魄都為之停留。

直到葉濯柳消失得再也看不見,他們才重新動起來,飄向法陣,融入十夢中。十夢再度熠熠生輝,瑩潤的光膜包裹住它,修覆其中的魂魄。

許久之後,光芒被吸收殆盡,十夢重新變回了一株枯枝,但氣息卻愈發的沈穩。

天色更暗了。

“沒事吧?”夙情穩穩地接住虛脫的凰願,將人攬在懷中。

“沒事……”凰願看著手中完全沈寂的十夢,嘆了口氣, “誰能想到,當年葉則淵撿到這把劍的時候,就已經註定了今天的結局呢?”

欲望是餌,塵羈是勾,被溟彧操縱著引誘人墮落。他將塵羈帶給葉則淵的那天,就一直等待著以生靈為祭撕開封印的那刻,覆滅是古淩早就被寫下的命運。

“世事無常。”夙情在她身後,散出靈力填補她空虛的識海,“各有天命。”

“你指葉氏?”凰願背身靠著堅實的胸膛,仰頭看他,只見到勁削的下頷。

“凡人也是。”夙情淡淡說。

“話雖如此。”凰願又低下頭,眼眶發熱,“但總覺得有些感慨。”

賠上葉氏一脈兩條命,換得古淩的百姓轉生的機會,葉濯柳對不起父親,卻沒有對不起他的城民。

父子同命,令人喟然。

常言修道是悟,雖然隨著神魂的完整,靈力與修為也逐漸歸位,但這一世的她少有生離死別與感悟天地的經歷,難有從前的心境,一時無法接受。

“我以前也會這樣嗎?”凰願忽然問道,“多愁善感?也不是,悲春傷秋?”

“不會。”夙情想了想,老實地回答,“以前師尊總是很快就看開了,好像從來也沒有被拖住腳步的時候。”

凰願生而為神,知凡塵苦難,對萬物都懷有憐憫,卻始終難以感同身受。

“原來不會啊。”她苦惱地把臉埋入夙情的頸間,悶悶不樂地說,“那怎麽辦,我好像沒辦法變得和前世一模一樣了,我只覺得不開心。”

即便恢覆了記憶,但凰願仍舊覺得自己和從前那個人不一樣。

祈雲山的神女凰願肩負天下的安穩之責,但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只是山上還未長大的、夙情的小徒弟,什麽都不需要操心。前世的記憶像是塵封已久的碎片,無法融入今生。

這一直是她心裏的一根刺。

“無事,你怎樣都是好的,”夙情的下巴抵在凰願的發旋上,嘴邊勾起微笑,“前一世的師尊凜然而可靠,但現在的你讓我感覺距離更近了。”

冷月不再只是映照他身的流輝冷光,而是落在懷中的玉兔。

“騙我。”凰願甕聲甕氣地。

“沒有。”夙情否認,“你是她,也不是她,無須多慮,只要遵循自己的心就好了。”

“那我還是覺得葉氏父子很可憐。”凰願輕聲道。

葉則淵與葉濯柳,兩代城主的生平足稱得上跌宕起伏,但葉氏一脈就此斷絕於漫漫沙漠之中,再無蹤跡。

滄海一粟間,也不知道有多少遺珠在萬千紅塵間沒落。

-

暮色四合,銀粟渺渺。

“我打算將小珎送到忘川,”那廂鳳北卿已經回了軀殼,手裏護著銀珎的殘魂,眉眼間看不出情緒,“就此別過,等到此間事了,我就回山上去找你們。”

銀珎在這個世界停留得太久,又被鎮在陰邪的陣法中脫不了身。守護陣如飲鴆止渴,雖然可以保住魂魄不散逸,卻也會消磨其中殘存的生氣與力量,她無法自行前往轉生,何況鳳北卿也舍不得放她一人上路。

“好。”凰願從懷中摸出一大把靈氣珠子扔給鳳北卿。方才她斷斷續續地存了百十顆,留著給銀珎路上用。

鳳北卿先是一楞,隨即笑起來:“謝了。”

“跟我還客氣。”有鳳北卿隨護於銀珎的身旁,凰願也放心。

此去前路不知結果,好在個中緣分未盡,仍有一絲渺茫的氣運隱約牽扯兩人。凰願悄悄掐了一個祈福的法訣拍在鳳北卿的身上,她能做的不多,只希望兩人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。

“對了,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……”凰願不好意思道,總覺得自己一直在給哥仨添麻煩。

“我知道,”鳳北卿當了凰願上千年的徒弟,她的這點心思如何能猜不透,“是古淩那些人吧?左右我也要帶小珎去忘川,舉手之勞而已,如何稱得上是麻煩。”

麻煩的應該是凰願才對。

殘魂雖然得葉濯柳的悉心維護,但到底多是凡人,脆弱易碎,歷經磋磨難免損傷渙散。方才為了穩固他們的殘魂,她不知耗費了多少靈力,卻又為了他準備了那麽多的靈氣珠,怕是到了忘川都還有餘量。

鳳北卿心裏的感激溢於言表,又怎麽會拒絕。

“嗯,多謝北卿。”凰願把十夢也遞過去。

方才她重新煉化了十夢,隱藏起它的氣息,加上她給的靈氣珠子,鳳北卿勉勉強強也算是能使用它了,起碼將之帶到忘川,並讓這些殘魂轉生是不成問題的。

“師尊自己也跟我客氣,還說我。”鳳北卿笑罵一句。

“是我的錯,都不該客氣,那你路上小心,有事來信。”凰願笑了笑,叮囑了一些需要註意的事情就不打算再多耽誤他了。

鳳北卿生得狂野放蕩,但辦事素來是心細周到,從他方才如何對待小珎便可窺見一二。

夙情也跟著點頭:“如今不太平,大哥多加小心。”

“嗯,你也小心些,多當心凰願。”鳳北卿暗戳戳地比了後半句口型,又對凰願說,“溟彧的事,還需從長計議,你倆也不要沖動。”

眼前的凰願仍舊是個小姑娘的模樣,雖然隱隱有幾分前世的穩重與成熟,但鳳北卿還是習慣將她當小孩子,不免要犯大哥的操心病。

“嗯。”凰願點頭。

“好。”夙情錘了一下哥哥的肩膀,“需要幫忙直說。”

“會的,放心。”鳳北卿指了指一旁不遠處還在啄食生肉的鷲鳥,“方才我喚了只小家夥來,想將找到小珎的事情告訴老二。”

“二哥也很擔心你。既然找到了小珎,是該告訴他一下,我倒是忘了。”夙情這才想起被遺忘在山上的裏另一個哥哥。

兄弟三人的感情真是極好的。即便老鳳凰不怎麽在山上呆著,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幾人互相關心,以及寵弟弟。凰願逝去後,夙情生無可戀那幾年,鳳北卿還時常會捎回去一些小東西,逗他開心。

“回去替我向老二道個謝。”鳳北卿說完了表情忽而變得凝重,除卻擔憂還有些疑慮,“只是方才它告訴我了一件事。”他頓了頓才道,“肅州,出現了神女的蹤跡。”

“是……”夙情看了一眼凰願,“是凰願?”

鳳北卿點點頭。

夙情震驚。

凰願尚在身邊,從來沒有與自己分離過,如何能出現在千裏外的肅州呢?

“事有蹊蹺。”鳳北卿又給鷲鳥扔過去一塊生肉,朝兩人道,“左右去忘川也會經過,我先過去看看,再告訴你們結果。”

雀鳥雖知天下事,但太過詳細具體的它們也無法理解傳達,還是親自去看看才能放心。

“小珎不宜再在紅塵久留,”凰願攔住他,“你還是先將小珎送入輪回吧,再晚對你自己的氣數也會有影響。”

“放心吧,大哥。”夙情勸道,“我同凰願去便可。”

“唔……也好。”鳳北卿緊皺著眉。

“放寬心吧北卿。”凰願見他還是不怎麽放心,好笑道,“夙情陪著我,別擔心啦。你現在保護好小珎才是正事。”

鳳北卿一楞,隨即笑了笑:“多慮了,許是……哈哈,是我想岔了。”

凰願知道他總因為沒有保護好小珎而自責,慢慢變得什麽都要當成自己的責任來掛心,不免多思多慮。她不動聲色地接了句玩笑:“話可不興這麽說,你是要紮我的心啊。”

“嗯,不會了。”鳳北卿勾出一個爽快的笑意,一直繃著的神經終於放松些許,整個人恢覆了往日的隨性,他半真不假地說,“讓師尊傷心了,我得道歉才行,等回去了我請師尊喝酒賠罪,不曉得能不能討一個被原諒的機會?”

凰願看他又能開玩笑了,才將手中一直捏著的清心咒放開:“且安心護著小珎就是了,別多想,喝酒等你回山上了再說,跑不了你的。”

“好,聽師尊的。”鳳北卿從善如流,轉而正色道,“我只是有些想不通,凡人是怎麽知道那人是‘凰願’的?”

凰願從前常於世間行走,卻鮮少露面,知她容貌行蹤的人本就不多,如今舊人隕落的隕落、轉世的轉世。更何況,凰願鎮封、靈族匿跡才是眾所周知的事實,旁人如何會聯系到她身上?

“除非她自稱‘凰願’,”凰願倒是不太在乎,只要不為禍蒼生,多一個神少一個神都不要緊,“然後有人造勢或是有神跡為證。”

“造神的確不算難事。”夙情擔心道,“但是再這樣下去,怕是於你的名聲有礙。”

凡人對神跡與神女的故事總有盲目的信任,三人成虎,要在凡間造神滅神易如反掌。即便是神女鎮封的傳說廣為流傳,凡人會更願意相信神女覆活。“凰願”的名號自然是一塊極好用的招牌,但背後人所圖未知,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好事。

“我雖然‘死了’,但你們三個都還在呢,撇開宵小投機,這種隨時會被教訓的事情除了溟彧,也不會有第二人有膽子幹了,”凰願聳聳肩,“他還需要借著我的名義,約莫近前不會太出格。”

名聲如何都是其次,反而是那玩意兒如果真的與自己有淵源,就這麽留著不管會產生不好的影響。

“溟彧不在乎被戳破,也不在乎蹤跡暴露……只不過,肅州啊……”她若有所思,“知道是肅州的何處嗎?”

“倒是不知,稍等一下。”鳳北卿將邊上那只啄食完了肉、正在犯困的鷲鳥喚來。

小鷲鳥才褪去了胎毛,體型也不大,還是活潑的年紀。停在鳳北卿的肩上一陣桀桀的怪叫,顯然不喜歡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地方,嘰嘰咕咕叨叨了很久,才講明白位置。

凰願已經學會了與雀鳥們的溝通之術,將它亂七八糟的描述聽了大概,略加猜測,很快便得到了答案——

肅州以南靠近瓏山、名為玉露城。

是個極特殊的地方。

凰願曾經在玉露城停留了百年,事跡甚至被當做瓏山的守護神而流傳下來。這樁舊事若非《闕觴卷》裏提到過,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。

雖說上古靈族輕易不能幹涉凡間,但那時她正經入了輪回,沒有記憶、不帶靈族靈力,至多只能算是個天賦出眾的普通人。

那一世,凰願生來無父無母,不知出身。

她偶然被一個名為棠淵的劍修之門撿了回去,從外門的灑掃弟子,歷經千辛萬苦,修成元嬰,辭別師門、游歷四方。途徑肅州時,此地正為邪祟所苦,凰願憐瓏山近處山清水秀、憐普通百姓有家歸不得、民不聊生,於是選擇留下來,開山立派、守護此地安寧。

然而好景不長,靈族入世仿佛總是伴隨著荊棘塞途與不得善終。

就在凰願將將要突破合體之時,雷劫卻意外引來惡獸窮奇。身為凡胎的凰願敵不過上古兇獸,力竭而自爆元嬰,最終拖著窮奇同歸於盡在瓏山之下,屍骨殘肢便也一同留在了那裏,以地為墳、以天為碑。

結局不算好卻是功德圓滿。

不斷在紅塵中輪回的凰願,從來沒有哪一世活過百年,於是肅州的歷程便成了她停留最久的一個凡間之地。

多年後,即便往事已經沈入歷史長河,連她創建的門派也雕敝湮滅,但這裏的凡人受到凰願留下的風水氣運影響,還是會對她本能地產生好感。

天時地利人和,用來重鑄“神女凰願”再好不過。

“是不是溟彧試遍了所有的方法都沒有用,”夙情生出不好的猜測,“迫不得已在肅州寄放了一個傀儡,是想利用你的魂魄碎片蘊養出一個替身?”

“未必,”凰願不這麽想,“溟彧牽著我走了一路,沒道理在此時露出破綻,‘神女’更像是一個引我去的手段。”

溟彧在暗,是滑不留手的魚,從來是尋不到一點痕跡,這次也定然不會自亂陣腳。

“玉露不比浮沙與古淩偏遠,人多口雜,難免有行蹤洩露。”話中雖是寬慰,但鳳北卿還是不怎麽放心,“倒不如等我去過了忘川,我們再一同前往。”

“無妨,”凰願點著他懷裏的殘魂,順手又施了個安撫的法術,“我們會小心行事,不會同他硬拼,你且去忘川就好。”

“嗯,大哥安心。”夙情點頭。

“那師尊多保重。”鳳北卿拗不過師尊與弟弟,小珎的情況也著實令人擔憂。他只好沈重地點點頭,留下一個背影,化成巨大的鳳凰原形,遁入空中,火光燎出一尾鮮艷紅痕。

“北卿也保重!”雖然知他看不見,但凰願還是朝著鳳北卿的方向揮了揮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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